去年六月份,王朔说来武汉,我告诉王朔:你把自己弄得太像一颗明星了。王朔说:的确,老是他妈的陪人喝酒。王朔的回答使我的善意提醒显得十分多余。王朔当然明白他把自己弄成了什么,当然明白在弄成什么的同时他的所得和所失。
在1990年夏天之前,我只是读过王朔的小部分作品(且还没有认真读完),而所听到的关于王朔的传闻,几乎全是绯闻。尽管王朔的作品在青年读者中一次又一次掀起热潮,文坛始终对他有些不以为然。
于是1990年的西藏笔会,在王朔未报到之前,没见过他的东道主忧心忡忡,担心伺候和驾驭不了王朔。
王朔把大家的悬念吊得足足的,然后从北京飞到了成都。第二天作家们去参观游览,在杜甫草堂的一处茶室里,王朔将他那双穿着名牌旅游鞋的脚高高搁在茶桌上,一边大大咧咧吞云吐雾,一边漫无边际地“侃大山”。隐约还记得那天他侃的是现代化战争中的武器问题和国家首脑人物的面相、风度与其命运的关系。东道主频频用眼神向其他作家致歉,并尽量不惊动王朔地挪开了作家们的椅子,将大家的茶杯从茶桌上转移到各人身边的草地或台阶上搁着。我在一边看着格外好笑,所有人的小心翼翼全是白费,王朔在那儿妙语连珠,出言不逊,哈哈大笑,他丝毫没觉察到什么,或者不屑于去觉察。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样。
但是,没料到西藏笔会结束之后,大伙儿回到成都欢聚一堂,东道主举杯致词,在致词中表扬王朔为本次笔会最惹人喜爱的作家。
惹人喜爱,这个词很逗,可用在王朔身上非常恰当。
那次西藏笔会条件很艰苦,并且还有几次大大小小的遇险。一般举办过笔会的杂志社都知道许多作家是有自己个性的,吃、住、玩、乐,断然不肯轻易随俗,有的作家是本性如此,有的作家是不能跌份。看上去王朔应该是极富个性的,殊不知笔会开始后,安排王朔住什么房间他就住什么房间,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没吃的了他就饿着,饿着还给大家讲笑话逗乐以支撑大伙共度困境。他依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他绝不自私自利。几天过去,大家全部对他刮目相看了。
在西藏的夜晚,我们有很多时间聊天。准确地说是我听大伙聊天,听得很老实。王朔最能侃。我已经准备好了听他吹嘘自己的。可王朔没有。他没吹自己的作品,没吹自己的家庭。有人逼到脸上问他父母住在部队干休所是什么官儿,王朔居然万分地腼腆,支吾着终是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和王朔有了十分坦诚的交谈。
我问他:“人家说你是小流氓?”
王朔答:“是的,我知道。我是不好。我从小是个顽皮学生。”
我又直通通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小说。你像一群年轻人调侃、胡闹,开头总用对话,结构全差不多。”
王朔说:“是的,我的小说没写好。”
王朔在说这些话时一点不调侃,一本正经得甚至带着忧郁,这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
王朔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但他有老婆孩子,他带着老婆孩子寄居在他父母家,他首先需要生活,需要钱,需要一个挣钱的体面工作,这就逼得他多写多发,他一下子顾不了精雕细刻,必须多写多发表。
这是一个真实的王朔。
1992年我有事出差北京,海马影视创作室请我参加他们的一个饭局。吃完饭去参观王朔的新居,在王朔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一排空空落落的书柜,我问:“你的书呢?”
王朔的太太笑嘻嘻告诉我:“他没什么书。”
“你没什么书?你不看书?”我毫不客气地这么问他,王朔仍然拥有他那种真诚的难为情的表情,他自我解嘲道:“咱不看书却能写书,多有才气。”
王朔没有变,他没有急急忙忙买书塞满他的书柜,他没有装出具有爱书的雅癖,更没有在朋友唐突直言时文过饰非。缺点就是缺点,王朔的诚实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说过的许多过头话。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我以为这也算得上一种美德了。
(摘自《畅销书摘》2000年第8期,标题为编者所加)